从历山走出的将军—燕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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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3-08-03 00:00作者:石松峰来源:晋城党史网

初识将军风采

由于晚点,车到宣化已逢夕阳西下,双脚一踏上月台,浑身一战,“好凉一个秋!”我们“半截袖”的装束在这里显得很不合时宜,引来许多取笑的目光。大概是我们带着摄像机的缘故,刚到出站口,一个皮肤细嫩、黑发浓密的“中年人”笑吟吟地迎上来和我们握手:

“你们是从晋城来的吧?”情感格外地亲切,大手格外地绵软。

我们心想,这一定是我们的老将军提前就安排了接站的人,急忙介绍到:“我们受晋城市委委托来采访晋城籍的老将军燕文龙同志。”

“欢迎,欢迎,欢迎啊!”接站人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我在这里等你们快两个小时了!”也许今天有风,他的眼眶里有一圈晶莹的液体在闪亮。

我们端详着这个接站人,黑夹克,灰西裤;高高的颧骨,宽宽的鼻翼,乌发浓密,并略微卷曲,心里感慨着:“就连将军身边的人都是这样彬彬有礼,气宇不凡。”

“大家辛苦了,这里天气凉,回去赶快加件衣服!”他温暖的大手抚摸着我们裸露的胳膊。

我们受宠若惊,竟忘了询问对方贵姓:

“同志,请问……”

对方一手帮我们提着行囊,另一只手再一次和我们相握,谦逊而又亲切地说:“我就是燕文龙。”

一下我们都愣住了:“你就是燕将军!”

“不敢!老农民!燕文龙。”他把“老农民”三个字强调得格外重。

我们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都事先在脑子里臆想了一个军装板挺、满头华发、不苟言笑的将军形象来找燕文龙。如果不是仔细发现他略微松弛的眼睑和眼角隐隐的鱼尾纹以及眉宇间蕴藏的沧桑和老练,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年已花甲的燕文龙将军。

“什么将军不将军,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我本来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是我们沁水土沃乡的李品山书记让我当上了将军。现在退休了,一个普通的人民子弟兵。”在接我们到炮兵指挥学院的车上,燕将军这样笑着和我们说。

“住下,我慢慢跟大家说。不为炫耀我自己,只为大家能从中悟出点东西。”

炮兵指挥学院是我军炮兵专业的最高学府。它坐落在河北北部内外长城之间,素有“塞上明珠”之称的宣化古城西北角,方圆十几平方公里,占去宣化城的四分之一。校园里绿树成荫,草地如海,红绣漫卷,一眼望不到边。若不是树丛中露出训练场上如林的火炮和远处传来学员们训练的号子声,谁都很难将它与军队、大炮学院联系起来。

看!林荫道上健步走来一个军人的身影,军装笔挺,风纪严谨,朝阳下肩章、帽徽金光闪闪。他右手提一个沉甸甸的塑料包,微笑着朝我们走来。

“燕将军!是燕将军!”

应我们采访的要求,燕文龙今天特地着上了平时一般不穿的将军服:灰衬衣,蓝领带,金色的纽扣,金色的肩章,浓浓的剑眉一直插入平顶帽的帽沿里,神采奕奕,光辉照人,笑开来依然那样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我给大家每人找了件衣服。来!穿上,不要冻感冒了。”说着他从包里拎出好几件自己的便服,挈领提袖亲自给我们穿上,并帮我们系上扣子。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原来将军是一副古道热肠!

农民——勤务员——人民子弟兵。此时,我们似乎已经隐约捕捉到了他胸膛深处那颗金子般纯洁、大山般朴实的心灵。现在,就让我们从他“农民”的源头探索他对党对人民忠贞不渝的人生轨迹吧!

穷孩子遇恩人

“叽咕—叽咕—”

一辆胶皮轱辘马车在张村公社通往沁水县城的盘山路上发出饥饿的响声。拉车的瘦马忍不住去吞噬路边旱死的庄稼,赶车人一个响鞭,马车猛地向前一窜,险些将车上坐着的两个人闪下来。

“文龙,不要哭!十七岁的大小伙子还流眼泪?咱们又不是不见面了。还是去当兵对,不仅能学很多本领,肯定要比咱们这里吃得饱。”说话的是一个脸庞瘦削、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干部,身上打着补丁。他叫李品山,在张村公社当党委书记,六○年这困难时期谁也逃不脱饥饿的煎熬。

燕文龙深情地望着他:“李书记,我真舍不得离开你,更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

李品山用手给燕文龙抹去眼角的泪水:“看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党和政府就是帮穷人的。这次当兵走,你不仅能见到火车,还要坐火车哩!”

燕文龙聪明的大眼里充满对山外世界的向往。中午时分,马车到了县城,李品山带燕文龙找了个饭铺饱饱地吃了一肚子三和面。下午,接兵的汽车来了,李品山拽着燕文龙第一个上了马槽。原来这是个拉煤的卡车,到处都是黑煤面,不想燕文龙把背包直接放在了马槽里,李品山责怪地乜斜他一眼:“看你这孩子!”说着从身上掏出自己的白丝绸手绢给燕文龙垫在背包下面。燕文龙心疼地:“李书记,把你的手绢弄脏了……”

“你留着,做个纪念!路上能用着。记住,到了部队更不能放松学习,要好好锻炼,处处带头,你和别人不一样,是一个党员了!”

接兵的汽车开动了,走出很远,燕文龙还看见李书记向他挥手,直到他的身影脱离自己的视线。

火车是闷罐车,里边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在“叮咣叮咣”的摇晃中,大部分新兵七倒八歪地睡着了。燕文龙坐在背包上抚摸着身上的新军装心潮翻滚。

1942年燕文龙出生在沁水县土沃乡交口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里。从他记事起,全家人就没吃过一顿饱饭,炕上无席,身上无衣,寒冬腊月,一家四口共盖一条破单子。上了高小,燕文龙还穿着补丁摞补丁“虱子窝”一样的破衣服,少襟无袖;路上捡回的一双破布鞋,前边露脚趾,后边露脚跟,雪地上、寒风里掩怀缩头去5里外的南阳高小读书。手脚冻烂了,生着疮,流着水,始终没有动摇他求知求学的欲望和决心。在学校,别人还有条破被子,他只有一堆黑棉絮。别人吃饭交粮,他因家里无粮交不上,星期天都不敢回家。同学们戏谑他:“红嘴白牙,光吃不拿!”他的心在哭泣。倔强的小文龙咬着牙忍着饥饿,但从不缺上一节课,从不少做一道题。实在饿得头昏眼黑,悄悄钻进茄子地里,将拳头大的生茄子“咯嚓咯嚓”往肚里嚼。在他的记忆里,世界上只数那年八月十五晚上去看山猪时,生产队分给的半块月饼最好吃。燕文龙这一切被在公社当书记的李品山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这一天,李品山在路口等住了他:

“文龙,来公社当通讯员吧!至少能吃上口饭。”

一听能吃上饭,燕文龙不假思索地:“行!”这年他才15岁,高小刚毕业。

李书记人品好,对穷人有感情:“来吧!在工作中也能学习。”

燕文龙到了公社,李品山就把秘书叫来:“我批个条,你去弄点救济布票,给文龙买上身棉衣。他身上这披挂哪能过了冬?”说着从自己身上掏出二十块钱给了秘书。当时他的工资也只有60块钱。

燕文龙穿上这身新棉衣,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过几天李品山又发现燕文龙的枕头是用硬纸褙裹了一块砖,心酸的泪再次涌出来,又用三十块钱给他置办了一条被子和一个枕头。在燕文龙的心灵里,李书记是恩人,政府是救星。他决心以努力的工作,无限的忠诚来报答。打水、扫地、刻蜡板、贴厨、跑腿、学会计,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公社干部带领群众修礼堂,搬砖、和泥、扛木料,哪里也少不了燕文龙这个苦孩子。礼堂建成了,召开庆功颁奖大会,燕文龙没有想到的是李书记也给他发了一份奖品: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他双手接过奖品,平生第一次领悟到什么是组织的关怀和鼓励。三年中李品山书记从南阳乡政府到土沃公社再到张村公社,自己走到哪里将燕文龙带到哪里,关怀、教育、支持、培养,硬把个“叫花子”“武装调教”得精干利落,人见人爱。

冬去春来,到了1959年,李品山语重心长地和他说:“文龙,这二年工作进步很大,政治上也该要求进步了。给你这些党的基本知识,好好学一学,找组织委员问问入党申请书怎么写,向党交个心吧!”

燕文龙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心想:“党是我的救命恩人,给我以勇气,给我以力量,党是无尚光荣的组织,难道我也能当党员了?”他分不清此时是激动还是压力。通过一段时间的学习,组织对他的考察和问答,他还真处处过关,题题满分。1959年7月1日党组织敞开怀抱接纳了他。最无法让他忘怀的是李书记的那句话:“记住,共产党员何时何地都是人民的勤务员!”

1960年8月,县兵役局想要燕文龙入伍去当武装警察,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李书记出面“干涉”了:“文龙,我的意见于其说是去当武装警察,天天看犯人,倒不如去当兵。部队是个大熔炉,大学校,很能锻炼人。如果你愿意,我送你去当兵!”

部队是个大熔炉、大学校

闷罐车把燕文龙他们一拨新兵拉到河北北京军区某炮团。一下车,他看到营房孤零零地立在一望无际的盐碱地上,很是心灰,见不着父母,见不着朝夕相处的李书记。正是三年困难时期,部队吃饭也定量,中午一个馒头,没有菜,训练劳动饿得心慌手抖,燕文龙干脆用凉水灌肚,再把皮带紧到最后一个眼上。他当的是侦察兵,为了练身硬功夫,他拿着计算盘坐在马扎上,一坐就是半天,练得腰酸背疼。在训练实践中,他凭着心细、脑瓜灵的优势,很快总结出一套新的计算法。在全连侦察兵专业技术大比武时,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字辈过关斩将,登上了亚军的领奖台。连长高兴得手舞足蹈,当晚就给了燕文龙一个大奖励——一个馒头。

在“树立共产党员形象,为家乡人民争光”的活动中,燕文龙处处带头,次次冲在最前面。寒冬腊月施工,他手持18磅大锤,愣是要抡得脱光膀背、汗蒸气冒。部队野营拉练,驻地唯一的一口水井被冰封住了,燕文龙看见炊事班的几个战士准备下井破冰,他一把拉住他们:“我是党员,我下去!”他抢过绳子系在腰间,拿着铁镐下到十几米深的井里,双脚悬空,一点一点的凿冰,手震裂了,溅起的冰渣打破了脸,他毫不在意,硬是把井里厚厚的冰层凿掉了。

第二年,上级一纸命令把燕文龙调到了团部,提干了。凭着他在公社刻蜡版练就的一笔好字和颇为扎实的写作能力,当了团部书记员,换成了“四个兜”的干部服。事后,他才知道与自己一块入伍的150名同乡中,他是第一批提干。1965年他又被掉到师里当了保密员。

来到师部,燕文龙像一个在河边长大的孩子突然来到了海滨,他用一颗童子般天真的心,用一双充满渴求和好奇的眼睛感受着面前这个扩大了的世界,他欢呼着脱去衣服向大海扑去,把整个身心都浸泡在部队建设的海洋里,但同时,他也意识到:海阔凭鱼跃,他过去的“游泳”技术在这个大海里是远远不够用了。要报效祖国、报效党,必须用更新更多的知识来武装自己。

一次偶然的机会,燕文龙在一家书店的书架上发现了著名哲学家艾思奇的一本《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信手翻动书页,不知不觉被书中的精辟论述吸引了。“太好了!太有用了!”他几乎失声惊呼起来,仿佛发现了基督山的宝洞,激动中他一下就买了三本,不仅自己留一本,送给战友王文茂一本,还给远在家乡的弟弟寄去一本。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与方法论的学问给了他极大的教育和启发,为他做好部队机关工作打下了良好的思想基础。从此,他形成了认真看书学习的良好习惯。当他又发现师部档案室有成千上万册各类藏书时,居然渴望得像沙漠里的苦行人看到了清泉。他近水楼台,当别人鼾声如雷时,他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在知识的海洋里徜徉。

“知识就是力量”,培根的名言让燕文龙在实践中得到透彻的领悟。有了知识的武装,具备了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加之牢固确立的马克思主义人生观,燕文龙在部队首长跟前,处理事务显得是那么得心应手,仿佛蜻蜓点水,鲤鱼戏莲,轻盈敏捷而又沉稳练达,规循有序而又游刃有余。

“燕文龙是一个高级‘参谋’的料,不提他提谁!”部队首长颇有感慨。就这样:师政治部干事、北京军区司令部办公室秘书、司令部办公室副科长、中央军委总参政治部秘书处副处长、总参群工部部长……一步一个台阶,一步一个辉煌。直到1986年到国防大学学习两年后,1990年6月被中央军委任命为副军级,1993年授予少将军衔。燕文龙确确实实是走了一条从农民到将军的道路,并且是一个从未拿过枪的将军。

也许局外人无法理解,一个从未拿过枪、参过战的将军,是不是靠与首长套近乎,请客送礼上去的?错!燕文龙是和平时期典型的以“心”治军、以“智”治军和以“计”治军的军队高级干部。从团部、师部到总参,他一直是各级首长最贴身的“参谋”,像古代的诸葛亮。几十年军中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事儿都是得了他的“参谋”和具体参与才办得稳当妥帖、锦上添花。或一点火星点燃燎原烈火;或一个提醒免去一场灾祸;或一个巧计胜出千军万马;或一个建议节省百万军费……军中机密,不便枚举。“参谋的水平是首长水平的直接体现,为首长提供决策,必须自己的思维方式科学正确,认识处理事务必须通过表面现象抓住其本质,这样才不会失误。只有在工作中注意学习的人才能不断进步,才能有所作为。”燕文龙常常这样说。

提到“升官”,燕文龙搬出一大摞笔记本:“这就是我的‘升官经’。”但从头翻到尾,却找不到一行有关如何“升官”的“诀窍”,全是古今中外各门学科的知识笔记。博览群书,厚积薄发;撬其一点,动其万钧。确实因有了这些与“升官”无关的“经”让他得到各级首长的器重与青睐。炼其精髓不外这样几句话:

“指迷津,夜海渔灯、启明星。当首长迷惘时,你能让他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当首长困顿时,你能帮他突出重围,化险为夷;当首长徘徊时,你能让他信心百倍,勇往直前;当首长矫枉时,你能让他沉着冷静,慎重行事……”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一切成绩的取得来源于认识的正确和思想的进步,来源于对事物客观的分析与科学的综合。依据在先,点子在后;行动在先,说服在后。光卖“嘴皮子”是会被一脚踹下来的。

军队是一个大熔炉,是一所大学校,几十年在这里燕文龙将自己由矿石炼成了钢,又将钢百炼化作“绕指柔”。这是一个质的飞跃,是为人民服务、当好人民勤务员水平的提高,一个质的提高。学习在先,水平在后;“本领”在先,官衔在后;官衔越大为人民服务的范围越大,责任越大。

幸亏躲过那场毁灭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不雅的俗语,同样适合燕文龙。在他军旅生涯里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政治插曲。说它鲜为人知倒不是因为难以启齿或他犯过什么错误,而是在那种历史背景下,传出去有嘴说不清,引火自烧身。六十年代,燕文龙在部队的进步正以破竹之势节节上升,嘎叭叭、脆生生响彻北京部队上空的时候,谁料想他那被人公认的完美的风度、潇洒的身姿、庄重的仪表、锐利的目光、精细的处事以及干练的作风被林彪办公室工作人员悄悄注意上了,一心要把这个人调去给林彪当警卫。调查、考察、考验……一切都在燕文龙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进行着。

“谈话”一级一级推下来,当时“副统帅”的指示谁敢违抗?当最后找到燕文龙道破实情时,他“受宠若惊”,心“咚咚”狂跳着,白嫩的脸庞一下红到脖子根儿,高高的颧骨更加闪亮。

“小燕,就这样吧!明天就给你开欢送会。”谈话时首长脸上流露着无限骄傲。

但燕文龙当时内心非常复杂,破天荒没有果断回答上级“是”。他只是双手在一起搓了搓,将话拐了一个弯:“首长,我担心自己的水平不能胜任。”

“既选中你,就是对你做了全方位考察的。这可不像你们公社书记选通讯员,大路上随便拉来一个都能提水扫地!”首长语气里明显掺进了一些冲动。

燕文龙觉得太突然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尽量稳定自己的情绪,微笑道:“首长,这几天我感冒着,精神状态不好。这样去是不是对副统帅的不礼貌?可不可以让我感冒好了,再开欢送会……”

首长思忖片刻:“行行行,迟几天。你赶快去吃点药,提前做好准备!”

这一夜,燕文龙通宵未眠,独自一人在司令部的大院里忧心忡忡地踱着步。他不是怕干不好,更不会知道林彪会有后来的“叛国出逃”,只是从一些零碎的、没有多少内在联系的关于副统帅某些情况的“传说”,让他在心底作着秘密的逻辑推理——“怕风、怕水、怕声音、怕与常人接触而又与少数几个过往甚密……”燕文龙不敢再往下想,更不敢妄自作出任何结论,一个感觉——前途未卜。

他遥望着天空,一弯纤细的上弦月斜挂在天幕上,群星透过薄云闪出瑰丽的色彩,任思绪驾着飞船遨游浩瀚的宇宙,他想忘掉日间的迷惘和烦恼。天上真是一个美丽而奇妙的世界,一个循序井然地运动着的世界:恒星显示着自己的伟大,而行星们则在恒星周围默默地循着各自的轨道奔忙,尽管它们自身并不发光,却忠实地反射着从恒星那里得来的光亮。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夜空,瞬间便消逝了。燕文龙不由打了个寒噤——那是流星脱离了自己本来的轨道,在他最得意地发出耀眼的光亮的一瞬间,它自身存在的意义便全部丧失了。他似乎感觉自己将会像那颗流星一样,因为脱离自己的“轨道”,在“耀眼”的瞬间而毁灭。

无论他怎么想象推测,“欢送会”还是召开了,只不过从燕文龙脸上没有看到任何“高升”的喜悦,别人只以为他是“心理压力”过重。

说来很巧,也许老天安排燕文龙不该那样不明不白地“毁灭”掉。欢送会开过后,林彪办公室那边一直迟迟没来领人。原来“副统帅”临时动议起驾南下了。没等燕文龙悬着的心放下来,上边传来消息,“副统帅”在南方另有人选了。谢天谢地,燕文龙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9·13事件”后,许多首长、战友才又重新为他举起酒杯,庆幸燕文龙没有上了贼船。这天,从不喝酒的燕文龙喝了个酩酊大醉。但此后的很多年燕文龙不愿和任何人提及此事,更没有和任何人谈过当时自己心里的踹度。能说明什么呢?先知先觉?料事如神?命该如此?缄默,缄默,一直缄默了三十多年。

官越大为人民服务的责任就越大

燕文龙在部队名声大噪,在沁水家乡却波澜不惊。他每次回乡探亲从未穿过一次军装,从未和任何人讲过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官儿”。

因为他有句口头禅:“我这个将军是土沃公社书记李品山让我当上的。”此话听似荒谬,但确有其内在道理。他不会忘记李书记把他一个“叫花子”拉扯出来,送到了部队。没有李书记的关怀、支持、培养和鼓励,就没有他的今天。

有一年冬天,燕文龙回家探亲,没有先回土沃的家,却舍近求远踏进了当时在下川公社当书记的李品山的办公室。当李品山见燕文龙没忘记他这个老书记,第一个就来看望他,高兴得双泪纵流,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一夜燕文龙和李书记睡在一个床上,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在李品山的再三盘问下,燕文龙才绕弯告诉他,自己在北京军区司令部给首长当秘书,算个副处级。不说不要紧,一说,李书记兴奋的一夜不能入睡,躺在被窝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小屋里烟头的红光一明一灭……凌晨5点,李品山抹黑悄悄起来溜出了门外。他来到公社粮站,一边拍打着大门,一边高喊:

“我是李品山,快给我开开大门!”

粮站的人惊讶李书记五更天有什么急事!

“先给我借上一斤半白面,我那个通讯员在部队提军官了!”他激动得有点失态。

李品山知道燕文龙爱吃家乡的擀面条,从粮站借回一斤半面,亲自给他做了两大碗擀面条,端在他面前:“文龙,吃吧!乡下没什么好菜,粉条鸡蛋。”

燕文龙双手接过李书记端过的面条,哽咽得禁不住“哇哇”地大哭起来……

什么也不用说,此时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只有泪水能表达彼此的情感。

按说,从一开始,李品山根本无法预测燕文龙的发展趋势,只是作为党的一级政府给燕文龙朴素的关怀和支持。可又有谁能说这种关怀和支持不是燕文龙进步的无限动力和源泉呢?而燕文龙的进步又何尝不是对李书记对党的一种真切回报呢?

从此,李品山见人就宣传:“我那个通讯员在部队当了军官了!”

直到燕文龙当了少将后,家乡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副处级。回家探亲还是李书记悄悄问他:“你现在是个什么官?”燕文龙如实告诉了老书记。不想老书记很快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燕文龙的老岳父听后一直摇头,不相信,但又半信半疑,终于忍不住把女婿拽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用非常神秘的目光看着他,凑到他脸前小声地问:

“你现在是个什么官儿呀?”

燕文龙微微一笑,告诉老人:“少将,副军级。”

岳父又吃惊又怀疑:“副军长?有那么大?”

燕文龙笑了笑,没有言语。

老人半天才又问道:“怎么谁都不知道?!”

在燕文龙看来,官的大小说不明什么问题,官越大为人民服务的责任就越大。如果炫耀自己的职位,实际上就是炫耀自己的浅薄。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在先,官衔在后。这种本领是他几十年孜孜不倦对学习的追求,而官衔则像一把顶在后腰上的利剑,稍有差池就会刺入自己的五脏,没有什么可炫耀的。

1989年春夏之交,在总参政治部任群工部部长的燕文龙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保卫国防部大楼的安全。但组织上给了他一个临时职务——宣传组长。一看这个职务,谁都晓得该用何种方式来保卫国家军事机关的安全。那段时间,忙得他恨不得能有分身术,每天领着人撰写宣传稿,逐字逐句推敲,反复广播,耐心地对围观静坐的人们进行劝离说服工作。外边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人们的情绪像汽油、像干柴,有针尖的火星就能变成火海。他心头的压力有多大,只有他知道:国防部院里帆布下面盖的是什么,他知道;楼上窗口里架的有什么,他也知道。他的任务是如何才能保证最终不要把那帆布撩起,不要把那窗户打开。一篇广播稿起草了一遍又一遍,一句话斟酌了再斟酌,一个词掂量了再掂量,稍有不慎就将引起不堪设想的后果,那几天光文稿的草纸就摞了一尺多厚。他白天黑夜连轴转,脸晒黑了。嗓子喊哑了,眼睛熬红了,人瘦了。帆布终于没撩起,窗户终于没打开。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像卸掉一块千斤巨石。政治风波刚过,他又主动搜集反映情况,及时召开总参所属单位群众工作大会。任务从头到尾完成得无懈可击。有领导感叹:“燕文龙是个人才,保卫国防部他立了一大功!”

拳拳赤子心

自古道,忠孝不两全。但燕文龙却有颗报国、报家、报人民的拳拳赤子心。当他每每看到那块白丝绢,就想起家乡的土地,想起衰老多病的爹娘。

母亲困苦劳作一生,晚年患了骨癌,燕文龙先是背着她在长治做了手术,再把她接回北京,背着她看了天安门、故宫,了却了老人一生没有走出大山的遗憾。父亲有病在家,燕文龙每月都从北京寄钱、寄药、寄糕点回去。当父亲去世后他才知道,父亲多少年没舍得花儿子寄来的一分钱,而把这些逐月、逐年攒起来的钱,悄悄在家修筑了自己的坟茔。老人不愿再给儿子添麻烦,他知道儿子为国家的事很忙。父亲从此成了燕文龙心头挥之不去的憾事,泪眼麻麻:“我没有尽到孝心。”

但燕文龙很快又把这种悲哀和遗憾化作一种为人民服务的动力。

1990年接军委命令,燕文龙到总参测绘学院(郑州)任政治部主任,1993年被授予少将军衔,又把那颗滚烫火热的心交给了党,交给了军事院校。“做事不为做官,做官必须做事。不因事小而不为,不因事难而不为。”燕文龙把立足本职岗位作为给群众办事的立足点,赢得了官兵的好评。

一个30多年的老营级干部,因一件被人告状的“案子”,被撤销了党籍,并因此引发了他激烈的家庭矛盾,一怒之下用大铁锤砸烂了电视机,妻离子散。十年前他就被确定转业,但因为此事“赖”在部队不走,扬言如果不给他公道处理这一问题,他“就要用炸药炸掉测绘学院的大楼”。针对此情况好几任领导烦心挠首,一直没有处理好,成为学院的一个“隐患”。燕文龙来了,这个难题无疑落到了他手上。“只有工作方法不对头,工作不到位的干部,没有不通情达理的群众。思想工作就像打靶子,边边角角十几个眼,不如靶心一个眼。”燕文龙太有这方面的经验了,他仔细查阅这个“老兵”的档案,亲自登门做工作,一遍又一遍晓之以理,使其消了怒气,经多方调查,确实找不到他就是“作案人”的有力证据。按照惯例,“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的事物应按否定处理”。燕文龙果断地把“老兵”的问题否定了,并通过努力在地方给他联系了一家比较好的“落脚”单位,“老兵”感激涕零,心甘情愿地背着个“严重警告”的处分离开了部队。每年这个“老兵”总要来看望燕文龙一两次,恩人哇!

燕文龙改任副院长后,肩上金灿灿的少将金星未使他陶醉,反而下基层更多,心与群众贴得更近。他把思想政治工作运用到实际行政后勤工作中。当他看到几十年的老专家老教授挤在破旧窄小的房子里,一连几天寝食难安。留人得留心,他建议建设安居工程。搞设计、跑资金,吃苦受累不在话下,当几幢漂亮的宿舍楼拔地而起时人们奔走相告,脸上露出春天般的笑容。

退休的曾教授患了重病,燕文龙多次到病房探望,帮助他解决了许多家庭实际困难,感动得老两口不知说什么才好。在测绘学院的8年,燕文龙不仅留下了许多政绩,更留下了难忘的好人品、好人缘。总参张黎副总长专门给燕文龙写下这样一副对联:测院主任燕文龙,驰聘中原大名鼎;人品水平两兼顾,政工队伍开新风。

风比马快,1998年2月,燕文龙要调走的消息传遍整个学院。离开测绘学院的头天晚上,曾教授的老伴左手打着手电右手掂了一些什么东西,蹒蹒跚跚来到了燕文龙的办公室:

“燕院长,听说你要调走,我来看看你。”自从曾教授去世后,她的身体更加不如以前了,说话都颤巍巍地,手中的电筒也忘了熄灭:“你对我和老曾的关心照顾,我拿什么报答你呀?”

燕文龙赶快扶老人坐下:“你俩为国家培养军事人才付出了毕身精力,照顾你们是应该的,是党和组织的关怀,谈什么报答!”

老人白发如雪,两眼昏花,将用手绢包的东西递到燕文龙面前:“燕院长,我给你煮了些鸡蛋,让你路上吃……”

燕文龙虔诚的双手接过来,好烫手!这分明是老人的一颗心啊!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为了不惊扰大家,燕文龙特意把自己离开的时间安排在第二天晚上的9点以后,没有通知任何人,事先也没和任何人打招呼。9点30分,当他走下楼来,不禁愣住了,院里黑压压一片人,300多名官兵、职工和家属站在路的两旁自发地前来送行,有的手里捧着鲜花,有的手里提着礼物。

此时此刻,燕文龙无法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啪”地一个立正,郑重地向大家敬了一个军礼!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燕文龙一一和大家握手告别。

“保重,保重!”千言万语尽在两个字中。

四十年画的句号难封口

塞上高原的宣化,炮兵指挥学院的地盘不知要比测绘学院大出多少倍,少了些喧嚣热闹,多了些辽阔静谧。贝加尔湖的寒流裹着坝上草原的风沙吹过校园,不禁让人从心底泛起阵阵寒意。尽管这里是全军炮兵专业的最高学府,但五十年代苏联专家设计的办公楼和低矮陈旧的宿舍楼与时代显得格格不入。

燕文龙漫步在炮院的角角落落,偶尔与一些教授或教官擦肩而过,都用一种陌生和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一番,可他们并不知道他就是刚上任的炮院副院长。燕文龙用他几十年犀利敏锐的目光审视着这里的一切……从人们的身上、脸上、眸子里似乎看到了些什么。随缘?无奈?沉默?还是坚持和期待?

“军事院校的水平和面貌往往体现一个国家的国防。”这是燕文龙几十年军旅生涯和国外考察的结论。反过来院校专家、教授的生存环境又直接影响院校的水平和面貌。这一点通过测绘学院八年锲而不舍的追求,燕文龙有着深刻的正面体会。政治思想工作仅靠理论说教是不行的,改善条件、优化环境、提高待遇、解决“拴心留人”的问题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他很快进入了角色,动员院校一班人,写规划、画草图、议方案,哪里盖楼房,哪里建公园,幼儿园如何改造,多种经营如何开发,怎样与地方联合代培地方技术人才……燕文龙办公室的灯常常从傍晚一直亮到天明。

燕文龙驾轻就熟那一套在炮院人们的心中燃起了熊熊大火。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书生样绵善,已是56岁的副院长还有这么大的“霍乱”劲儿。但一算账,这样下来最少需要3000万元资金。沸腾的会议室一下像泼了一瓢冷水。

“三千万把大家给吓住了?”燕文龙将军帽摘下来,用手指梳理一下略微卷曲的黑发,扳着指头:“从上级要一点;兄弟单位借一点;咱炮兵学院筹一点;大家个人出一点;精打细算省一点……三年后保证让大家都住上新楼房。宣化是北京的后花园,咱们要把炮院建成宣化的后花园!怎么样?大家不信任我,还要信任党委嘛!哈哈哈哈……”

掌声雷鸣般地响起,即表达了大家对党委和燕文龙的信任,也表达了大家的同心协力。

尽管他是一个不拿枪的将军,但军人雷厉风行的作风始终与生命同在。

建筑机械开进来了,脚手架竖起来了,工地上一片繁忙。哪里有机械声哪里就有燕文龙的身影,哪里有工地哪里就有燕文龙的脚印。他时刻铭记着李品山书记的嘱托:“无论何时何地共产党员都是人民的勤务员。”

如果共产党员是一本无字的书,那么燕文龙就是一幢无字的碑。敬仰来自品德,威信来自人格。两年过去了,随着楼房的崛起,公园的建成,多种经营的收益,代培基地的剪彩。燕文龙这幢无字的碑已立在炮兵指挥学院每个官兵的心坎上。军队知识分子不善谈吐,但每每在校院的路上看见他们的燕副院长,总是发自内心地向他敬上一个沉甸甸的、标准的军礼。

敬礼,在军人的一生中不知会有多少次,但每一个“敬礼”的含金量有多少,燕文龙能掂量得分毫不差。接受发自内心的、沉甸甸的敬礼会使他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短短两年多,8幢住宅楼整齐伟岸、笑声频传;百亩大公园花红草绿,亭秀水碧;招待所霓虹闪烁,开门迎客……过节临年,燕文龙操刀把秤给大家分肉分鱼,硬是把一个将军混同于一个老百姓……歌声、笑声、鞭炮声,声声悦耳;教员、学员、勤务员,个个开心。真的没出三年,炮兵指挥学院成了全国绿化先进单位,全军文明单位,军地共建先进单位,宣化城的后花园。

2000年7月的炮院阅兵式是燕文龙参加的最后一次。40年的军龄,58岁的年龄按军委条例该退休了。燕文龙充满慰藉的心里不免也生出几许惆怅。“几十年如果不是毛主席的教导,大家的支持,我将一无所有……”一大早,他将军装熨了一遍又一遍,领带打了一回又一回。

雄壮的军乐响起,燕文龙在检阅台上眺望广场:炮管如樯,兵阵成方,车队成行。和着军歌的节奏,受阅队伍踏着正步开过来……号子声、脚步声,车队的隆隆声,像波涛,似惊雷,大地在震颤,长城在抖动。响出了军威,响出了民族魂!

“敬礼——”方阵领队一声口令,千百双目光投过来,千百支手臂举起来,齐刷刷的军礼强烈冲击燕文龙的心田,眼睛湿润了,他给受阅军阵的回礼迟迟不愿放下。四十年酸甜苦辣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四十年所有的付出在此时得到了升华!

新世纪到来的前夕,燕文龙退休了,但他始终不想为自己的这“句号”把口封上。妻子和女儿都在北京,他却怎么也不愿离开炮院,离开军队,离开和他朝夕相处的战友。周末回北京,周一匆匆赶回来,楼房还没有完工,食堂还没有翻新,他眷恋这里如茵的草地、如血的鲜花和一望无际的葡萄园……他的心在这里、魂在这里。

几天的采访就要结束了,燕文龙恋恋不舍地一直把我们送上月台,给我们提了两大箱葡萄:“宣化没什么稀罕东西,葡萄是这儿的特产,带着路上吃!”他紧紧握着我们的手,眼眶里闪着泪花:“沁水那块沃土养育了我,李品山书记培养支持了我,我终生不能忘怀,祝李书记健康长寿,祝我们的晋城明天更富饶,更美丽!请家乡人民接受我的一个军礼!”(责任编辑:韩玉芳)